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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二○○二年我大二了。

我遭遇了愛情。

某日去上課時,我被一名踏滑板的男生撞著了——通往教學樓的路上行人匆匆,有的同學邊走邊吃東西。一隻尚不會飛的小麻雀不知何時從樹上掉在了路上,在學生們的腳步間盲目蹦跳,卻少有注意到它的人,誰注意到了,也只不過高抬腳跨過而已。它的媽媽在樹上焦急地叫個不停,不時在學子們頭頂盤旋,對於這異常的現象也根本沒誰注意。我注意到它時,它恰被一隻腳踢翻。那一踢使它不動了,居然趴在無數匆匆的腳步之間了。我趕緊快走兩步,雙手捧起了它,欲將它放到草坪上。

就在那時,踏滑板的男生撞著了我。這是兩不怨的事,但他分明想怪我,立刻就要說出一句不中聽的話來。當他明白了我在做什麼時,又伸展雙臂為我擋住別人。

我倆沒說話,互相笑笑而已。

我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在電梯里,我在電梯外,離電梯十幾步遠。電梯里的人已經滿了,他按住電梯不使梯門關上。我跑過去擠進了電梯,卻超重了。我剛要退出電梯,他卻搶先離開了,而那時別人按了下鍵,梯門關上了。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校刊的組稿會上,他是編委,我是學生作者。我寫了一篇散文《神仙頂記事》,文中自然寫到了我的生父、兩個姐姐和我外甥。在散文中,我那些親人只不過是「神仙頂人」——當時我仍不知他們是我的親人。他是我的責編,點評時說我的散文有「玉質」,堪稱「玉散文」。他的過獎之詞使我當時很窘。

就這樣,我們不再陌生了,也可以說認識得自然而然吧。

後來,在食堂吃飯時,他經常「很巧」地坐在我旁邊。

他是計算機專業的,那當年是熱門專業。可他是文學愛好者,從不創作,卻被認為有評論水平。他是家在貴陽的學生,父親是省里某廳廳長,據他說他父親屬於那個廳的高配幹部,實際享受副省級待遇。那一年我爸已是臨江市市長了,而他居然了解到了這一點,還說他父親知道我父親這個人。

一日,我倆散步時他說「咱們這一屆,幹部家庭的學生不多,學習好的也不至於淪落到這樣的學校來」。

他這話顯然是在說自己,卻無意中傷到了我的自尊心。我盡量裝出沒被傷到的樣子,說:「什麼樣的大學都有才子。」

戀愛使人變傻是流言。起初會使人智慧,深入下去才變傻的。

他聽了特高興,忽然吻了我一下。雖然是在我完全沒心理準備下發生的一吻,我卻沒生氣。

我接著也主動吻了他,似乎是那樣。否則,在那天我們之間不會有一陣彼此深吻。

二○○二年,中國的一切事都進入了「快速」階段,愛情也不例外。與民間相比,大學學子們的戀愛過程算挺「悠著」了。在民間,往往互相「中意」的當天就進入實際「步驟」了。不「那樣」的理由在年輕人中越來越不成立了。

我中他的意。

他一米八多的個子,算不上是帥哥,卻也相貌堂堂。我倆在身高和顏值方面挺般配。愛情使我平淡無奇的大學生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節。我雖然並未被愛情沖得找不到北,但確實也挺享受那種伴著驚喜的纏綿。

他曾用摩托帶著我在貴陽的老區新區兜了兩次,強調非要由我決定在何處買房子。我又開始對人生有些憧憬了——不是初中時那種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也不是高中時往細了想又會頓時索然因而懶得繼續想下去的迷惘,而是一步步特實際特接地氣的那種預想,接近於對人生做出的理性規劃和設計。

又一日,我與他在經常幽會的地方耳鬢廝磨之際,同宿舍的一名女生找到了我,說我爸將電話打到了校辦——我媽住院了。

在臨江市立醫院急診搶救室外的長椅上,我見到了我失魂落魄的爸爸。

我爸告訴我,我媽突發胃出血。胃病是她的家族病,但與她前一時期太累了也有關。民盟換屆,關於人事安排她必須親自與市委統戰部協商。護校擴建擴招,建一半資金鏈斷了,原定資金到不了位,她又親自四處求援。於姥姥的死也使她很難過,嘴上不說,暗自傷心。家裡沒了於姥姥那麼一個人,她對家務是玩不轉的,卻又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替代之人……媽媽對自己的病大意了,把自己累著了。

護士從病房出來,說媽媽醒了,知道我到了,急著見我。

我進入病房,臉色蒼白的媽媽朝我微笑,盡量做出泰然的樣子。

我剛在她旁邊坐下,她就問:「見到爸爸了?」

我點點頭,握住了媽媽的一隻手。

她又說:「女兒放心,媽媽的病雖然是家族病,但絕不會遺傳給你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說這種話。

「媽,你怎麼這麼說啊!」

我小聲哭了,吻她的手,吻她的臉,說了些她會沒事兒的話。

「記住,我給你留下了一封信。我口述,你爸代筆的。你先別急著看,過幾天再看也不遲,但也別忘了這事兒。」

當時我哪裡能明白,她說「過幾天」的意思,其實是「我死以後」。

我又怎麼會那麼想啊。

媽媽囑咐過那幾句話後,從枕下摸出兩件東西——第一件是存摺;第二件,還是存摺。二○○二年,卡還不是很普遍。

媽媽告訴我,一個折有兩萬多,是姥姥求人寫下遺囑留給我的,是她一生的積蓄,而媽媽是指定的執行人。另一個存摺有將近十萬,是媽媽自己為我存的。

「本想湊個整再交給你,現在……媽覺得還是現在交給你好。你都大二了,兩年後就畢業了,該有自己的小家庭了。放在自己那兒,用起來更方便……」

媽媽將存摺塞在我手裡,同時用雙手握住我的手。

「媽媽,您這是幹什麼呀!我不要錢,我要你早點兒好起來,早點兒出院……」

我哭出了聲。

而媽媽說:「別哭啊!看,你一哭護士又進來了。快,再親媽媽一下……」

我就吻她的手,實際上是在用媽媽的手堵我的哭聲。

那名護士也是護校畢業的,估計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面對的病人會是歷屆學生都尊敬的校長。

護士她望著我的目光有請求的意味。

我在媽媽額上又吻了一下,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那年江橋已經建成,公路已經開通,爸爸在市裡還有會,直接從醫院去會場了。

我獨自回到玉縣的家,站在除了我再無別人的院子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惴惴不安」是什麼滋味。

然而我並沒想到媽媽真的會離開我。或者說,我的頭腦極度排斥這種想法。

我趴在床上,片刻就睡過去了。

我實在太累了。

那天半夜,我的「校長媽媽」離開了我……三日之內,我的狀況確可用「痛不欲生」來形容。人世間最愛我的兩位女性先後離我而去,一去永不返回,這使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無所依傍的孤雁,對大地和湖沼缺乏信任,喪失了起碼的安全感;對廣闊的天空更是充滿疑慮。「校長媽媽」和於姥姥之於我,不僅僅是呵護我長大的兩代親人,還是足以保佑我命運順遂的吉祥神。有她們在,不論我的人生遇到怎樣的挫折,都不至於驚慌失措,僅僅是品味沮喪而已,安全感卻是不受影響的。失去一位,我已覺自己的親情殿堂斷了永難修復的一柱;現在兩位都失去了,我的親情殿堂垮塌了。在別人眼中,我當然已經長大了,我爸就是以這樣的眼光來看我的。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理年齡仍處在習慣了受寵的少女時期。至於我爸,他固然也是愛我的,我卻總覺得他的愛有別於「校長媽媽」和於姥姥對我那種細到微處的愛。用他的話說,那三天里,我因悲傷過度,像「活死人」。

他說得沒錯,我一下子跌入了空前的彷徨無助之境。我所參與的主要的事是媽媽的喪禮。那自然是隆重的,但我卻完全記不清是怎樣的過程了,連悼詞也沒聽進去。過後我爸告訴我,悼詞對我媽的評價「甚高」。

第四天晚上,我爸在書房批閱文件時,我走了進去,終於可以心如止水地坐在他對面了。

我當時奇怪他竟能那麼平靜地進入了工作狀態。

我向他要媽媽留給我的信。我當然沒忘那件事。

他裝糊塗,問什麼信啊?

在我的堅持下,他只得承認是有那麼一封信,但卻忘記放在哪兒了,推說幾時想起來了、找到了再給我。

我看出那是他的借口,直言我的不信。

他惱火了,拍了桌子,還想摔東西。已將杯子舉起,卻沒真摔在地上。

「我是你父親!你是我女兒!你失去了媽媽,我失去了妻子,咱倆的悲痛程度是一樣的!為什麼你不可以理解我一下,為一封信偏偏在這時候坐我對面煩我?!」

他異常激動,臉色都變青了,揮動著的手差點兒落在我頭上。

我朝後仰著頭,瞪著他態度堅定地一動不動。

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發生那麼一種情況,當時我的感受是「驚心動魄」。

但他越是那麼情緒化,越是適得其反,越使我急於看到信。

最終他妥協了,開了辦公桌抽屜的鎖,取出信來放在桌角。

「就在這兒看!」他一說完就抓起煙盒到外邊去了。

我媽的信大致內容是——關於我不是她親生女兒這一點,始終是她心中的糾結。但是她認為,如果自己將這一真相帶到另一個世界去是不對的。我是神仙頂人家的女兒,而且我已見過我的生父,就是那位因救我受了傷的「伯伯」。如果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成了方婉之,最好去問我的生父生母。當然我也可以不問,不受真相的負面影響;不改姓名,繼續以玉縣的家為家,與我的養父繼續生活。

「婉之,你一定要確信,你的子思爸爸和我一樣,我們對你都是百分之百視同己出的啊!我不在了,他對你的愛只會比以前更深,而不會有絲毫相反的變化。你怎樣決定你與神仙頂的親人們、和子思爸爸、和玉縣這個家的關係,有自己做主的絕對權利。而且你校長媽媽認為,你怎麼決定都與道德無關,那真相畢竟已成歷史,人的現實生活不應受身世真相的困擾。生父生母也罷,養父養母也罷,都是緣分。緣分的意思就是,或長或短,或續或終,都可順心性之自然,其他的都不必在意……」

在我印象中,「校長媽媽」是一個理性遠多於感性的人。我從那封信的字裡行間,看出了她當時向養父口述時是多麼地冷靜坦然泰然,大約冷靜得如同在向下級同志口述領導者的「指示」。

而這一點使我的身世真相加倍地刺激了我——我徹底崩潰了。

後來養父說,他在外邊聽到了我的一聲哀號,像動物的瀕死叫聲。

他進屋時,我昏倒在地。

那一夜我昏睡在養父母床上,養父徹底未眠,守坐床邊直至天明。

他還有一大堆工作必須及時做好,我不應成為他的「拖累」。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親自開了六七個小時的車,下午一兩點多將我送回了學校。

我最急於見到的是我男朋友。

我在他宿舍門外堵住了他,他正要去上課。

我已顧不上管他上課不上課了,差不多是將他扯到了我倆往日幽會的地方。那兒有迴廊、涼亭和水塘。斯時水塘荷花盛開,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迴廊兩側的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已由青變紫。而涼亭的四柱上喇叭花散紫翻紅,開得尤其熱鬧,如花亭。在涼亭里,我坐著,他站著,從我手中接過了那封信。

我的「校長媽媽」認為她如果將我的身世真相帶到另一個世界是不對的;而我直接認為自己如果不及時將那真相告知那愛我的男生是不道德的。

「及時」在我這兒就是刻不容緩。

有什麼「緩」的必要呢?

我認為沒有。

與其由自己欲說還休地相告,莫如讓他看信。

那信兩頁。他看完一遍,又從第一頁重看。

我說:「不用看兩遍吧?」

他將信放在石桌上,看著我,勉強地但也是古怪地笑著說:「是啊,不用看兩遍,這封信寫得明明白白,我也沒什麼看不懂的地方,那其實也就沒什麼想問你的了。但是我不得不說,這下咱倆關係複雜了,真的很複雜了。你得同意,兩個相愛的人的關係,背後也牽扯到兩個家庭的關係,是這樣吧?現在,我自己做不了主了。沒想到會出這麼種情況,太意外了,複雜了複雜了,我得去上課了,咱倆的事不妨先冷一下哈……」

他又說了幾句什麼,我已聽不到了。

那時世界變得特靜。

在我的注視下,他忽然一轉身離開「花亭」,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我沒再流淚。我甚至也不傷心,沒失落感。

我又一次心如止水。

他叫韓賓,一個普通的人名——我相信我有能力幾天後就徹底忘掉這個名字,就像在我頭腦中不曾存在過。

我請假從學校去了一次神仙頂。

十年過去了,村裡有了變化——田地里居然生長著果樹了;村路是水泥的了;這裡那裡出現磚瓦房了,磚是青磚而非土磚,瓦不再是小片的魚鱗瓦了,而是大片的壠形瓦了;有的已蓋成,有的正在蓋。我見到的大人孩子,穿得也不再破舊了。

多麼奇怪啊!

十年後我第二次來到神仙頂,居然準確記起了我的生父何永旺家的方向。

何永旺——不,我該說我的生父,那年六十多歲。具體六十幾我不清楚,反正必定六十多歲了,看去比實際年齡更老,比當年更瘦小了,背也微駝了,頭髮稀少,完全是個沒留鬍鬚的小老頭了。

他坐在竹凳上,正在搓玉米。一抬頭看到我,表情漠然地問:「找誰家?」

我說:「我是方婉之。」

「不認識。」他站了起來,不再看我,雙手撐腰左搖右晃。

我又說:「十年前你因為救我,腳被扎傷了。」

他的身子不再搖晃,看著我,結結巴巴地說:「啊,憶起來了,你……當年……你是……方校長的那個……女兒?……」

他用一隻手比著我當年的身高。

我說:「現在我已經知道,她是我的養母,我也本該姓何……」

他伸出的手縮不回去了,就那麼駝著他的背,半張著嘴,被定身法瞬間定住似的僵在我眼前了。

他背後,十年前那個我進去過一次的家幾乎完全破敗了,窗不像窗門不像門的,快塌了。門前的地倒是用碎石鋪過了,想來雨天不至於多麼泥濘了。看來,他的兩個女婿並沒置他這位老丈人於不顧,但也尚無能力助他對那破家進行翻建。

一隻剛下了蛋的老母雞從破家裡閑庭信步地「踱」出來,咯咯叫了一陣,啄食簸箕里的玉米粒。

老母雞使我生父緩過神了。顯然,我的出現使他又難堪又恓惶,還有幾分生氣。他跺了下腳,指責地說:「已經那樣了,你倒是想怎麼樣嘛!那樣對你不好?你犯得著來問我的罪嗎?你給我聽著,我不會在你面前認罪的,我也沒什麼罪可認的!……」

他有他的理,認為我是在無理取鬧。

換位思考,他的指責並非強詞奪理。而我若真說什麼問罪的話,確實接近不識好歹,無理取鬧。

但我不是來問罪的。

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到神仙頂來,有點兒身不由己、鬼使神差地就來了。

我平靜地說:「我沒什麼別的目的,就是想來看看……」

我想說的是「想來看看你們」,但「你們」兩個字到了嘴邊又被我咽回去了——我雖不是來問罪的,卻也不是來尋找親情的,「想來看看」最能表明我的目的——「想來看看」而已。

「那……那就……進屋吧……」

他的語氣緩和了,只剩難堪了。

我朝他那——也可以說是我那破家看了一眼,搖搖頭,平靜得令自己都不解地問:「她呢?」

他反問:「誰?」

「生下我的人。」

話一出口,連我自己也感到說得太冷。

「死了。你小時候來不是也沒見到?那時就死了一年多了……」

他的話也變得異常平靜了,平靜得漠然,絲毫沒有挑理的意味,只是在實話實說地回答問題。

我覺得,我的心像被針尖輕輕扎了一下,並沒疼的感覺,而是一種本能的器官反應。

「那……我想看看大姐二姐……」

我有兩個姐,這是「校長媽媽」在信中告訴我的。那信使我回憶起,十年前我來到神仙頂時見過的兩個「古怪」女人,我判斷她們定是我的大姐、二姐無疑。

是的,我想知道她倆現在怎樣了?確切地說,是想知道她倆活得怎樣。

血親真是厲害的關係。「打斷骨頭連著筋」這種形容太恰當了。

如果說我第二次來到神仙頂有什麼隱約潛在的目的,那麼看看倆姐活得怎麼樣了便是。

他猶豫了一下,可能覺得我的「要求」一點兒都不過分吧,低聲說:「行。」

於是,我的生父何永旺在前邊不快不慢地走,我在數步之後跟隨著,去看我的大姐何小芹和二姐何小菊。我和他保持著那種距離走在路上,如果別人見到了,絕不會想到我們是父女,甚至也不會想到他是在為我帶路。

只有毫不相關的兩個人才一前一後那樣子各走各的。

他沒回過頭。

我也沒想趕上他。

我大姐家在建房子。四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在忙。那女人在搬磚,滿衣襟都是磚紅。四個男人有的在拌水泥,有的在砌牆,有的在安窗框。

我立刻就判斷出,那女人是我大姐。她也比十年前瘦多了,面容憔悴,神情木訥,半點兒俊美的影子也沒有了。看來她的病確實使她變笨了,連搬磚的活也干不好了。別人搬磚都是胳膊下垂,雙手托著最底下的磚,她卻端盤子似的端著一摞磚,這就使最上邊的那塊磚快碰到她下巴了,使自己的頭不得不朝後仰了——她就那麼瞪著我呆住了。

「哎呀你呀,沒見過你那麼搬磚的!你愣在那兒幹什麼呀?倒是先把磚放下呀!」

何永旺——我們的父親,哀其不幸地訓她。

她雙手一松,磚落地上,目光卻還在瞪我。

四個男人停了手中活,目光一齊望向她,接著望向我和我生父。一個半大青年趕緊走到她跟前不安地問:「媽,砸腳沒?」

她不說話,一動不動,仍瞪著我。

那青年蹲下看她雙腳。

他那一聲「媽」,使我知道了他是我大外甥。他的臉尚未褪盡少年的青澀,卻已長出了唇髭,然而眉目還是蠻清秀的,像我大姐。

他站起來對三個男人中的一個說:「沒砸我媽腳。」

於是我也明白了,那男人是我大姐夫。

我生父沖我大姐夫嘴裡拌蒜地說:「那什麼,沒要緊事兒,這不,她是小芹的,你肯定想不到……來看看楊輝他媽……」

我便知道了我大外甥叫楊輝。

「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大姐夫又開始砌磚。

另外兩個男人也開始幹活。

我生父愛莫能助地看我。

我不得不說:「何小芹是我大姐。」

三個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了。

我生父說:「是啊,是她說的那麼回事。」

我盯著我大姐。她沖我古怪地笑。

她的笑使我內心波濤洶湧,彷彿有隻手在我背後猛地推了我一下;我向我大姐邁出了腳,我想走過去抱抱我大姐。

我生父及時拽住了我。

他說:「你別過去,她的病還沒好利索。」

我大外甥那時還沒從我大姐身邊走開,他用一隻手摟住他媽,像是在保護,也像是預防她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

他懇求地對我說:「你怎麼想的啊,你走吧!」而他眼中有淚在聚集。

我那瘦小的大姐夫數落我生父:「何永旺,別怪我對你這老丈人放肆啊!我也想問問你,你閑得沒事兒了?你閑我們可正忙著呢!我每天要給別人開兩份工錢的!你快帶她走吧,跑這兒弄的什麼景啊?……」

我大姐忽然說話了。她說:「爸,帶她走吧。」

一個男人也說:「太不是時候。」

我大姐就不再看我,彎腰撿掉下的磚。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離開的了。

似乎是我先轉身跑了,又似乎是我生父將我拽走的;似乎我又說了幾句話,又似乎沒再說什麼。

我和我生父又一前一後往我二姐家走。

我二姐家的磚房已經蓋成了,看上去剛蓋完不久,門框窗框都刷了褐紅色的漆,並且砌起了一人高的磚圍牆,但還沒院門,從院外可以看到院里的情形。二姐家院里剛殺完一口豬,無頭的豬四腳朝天仰在熱氣蒸騰的大鍋內,一個男人在熟練地刮毛。旁邊臨時搭的案子上擺著豬頭,一隻大黑狗兩腳趴在案邊,鼻子對著豬鼻子嗅個不停。案子一端還擺著大盆,一個女人站那兒用短擀麵杖使勁兒攪什麼。幾個孩子在院里跑來跑去,互相追逐、打鬧。門對面的窗開著,一桌男女在你嚷我叫地打麻將。

院子里瀰漫的血腥氣使我倒退了一步。

我生父說:「你看,也不是時候。你忽然就來了,我一蒙,把他們兩家今天這茬兒都給忘了,還進去嗎?」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

大黑狗此時發現了我,朝著我吠著衝出來。

我生父擋在我身前,一邊阻喝那狗一邊喊我二姐的名。

我二姐挽著袖子,兩手是血地出了院子,看見我就怔住了。

我生父說:「她是你那個妹,來看看你和你大姐。我已經帶她見過你大姐了……」

我勉強地笑了笑。

「啊,這麼回事呀。我剛才在攪豬血,你看我這雙手,也沒法和你親熱了……」

我二姐笑得倒不勉強,甚至可以說笑得挺驚喜。

我生父對我說:「你看這麼著行不?你要見她倆,我呢,完成任務了。我得回去搓玉米了,下午有人來收,那……那我走吧?」

他那麼說,我能說什麼呢?

我剛點了一下頭,他立刻轉過身,頭也不回匆匆走了。

大黑狗還在對我齜牙咧嘴。

我二姐佯踢它一腳,沖院里喊:「趙凱,出來把狗拴了!」

一個少年蹬著滑板滑出院子,漠視地瞥我一眼,彎下腰企圖揪住狗耳朵。那狗躲他,卻也不跑,意欲與他玩耍。

少年來氣了,將滑板砸向狗,正中狗腰。狗嗷地叫了一聲,衝出院子,逃之夭夭。

我險些被狗撞倒,吃一大驚。

二姐罵道:「作死呀!它又沒招惹你!」

罵完卻笑,對我說:「那是你二外甥趙凱,都初中了,不好好學習,總是向我要錢買這買那,還總買些玩兒的!性子像他爸,整天尋思著怎麼發筆橫財!橫財能到咱們這種人家?有那命嗎?」

我也笑笑。只有笑笑。

二姐又絮絮叨叨地說:「咱爸一輩子就盼有個兒,結果成了這樣……我和咱姐倒各有一個兒子,可惜不姓何!兒子倒是有什麼好?到結婚的年齡,不又得當爸當媽的出錢蓋房子?有幾個農村人家的兒子,自己能早早地就把蓋房子的錢掙夠了的?」

她將「咱爸」「咱姐」說出強調的意味。

我又勉強一笑。

雖然我不認為當年之事對我是不幸,但「兒子」二字還是將我的心扎疼了一下。

屋裡有個男人大聲問:「兒子,誰啊?」

趙凱的聲音回答:「不認識,空著手。」

我能望到的窗子隨即關嚴了。

二姐歉意地說:「也不便把你往家裡讓了,有外人。」

我說:「沒關係。」

「那咱姐倆這邊兒聊會兒。」

她離開了門口。

我跟她走到圍牆拐角那兒。

她薅了把青草,一邊擦手上的血一邊說,剛殺那口豬是大姐夫買的,可大姐養不了,三天兩頭跑丟,她只得弄回自己家代大姐家養。本來還可以再長几十斤肉,可大姐家請人幫工蓋房子,管飯沒肉是不行的。過幾天是她公公六十大壽,她丈夫想要大辦,那樣能把以往隨的份子錢早點兒收回來。兩家的事湊一塊兒了,那口豬的死期就提前了……

「與咱大姐家對半分,一家一扇。一頭小豬給我養到二百多斤,平分我也虧死了。可她是咱大姐呀,什麼虧不虧的,這點兒姐妹情是該講的,對不?」

她口口聲聲「咱爸」「咱大姐」的,說得特親,彷彿我們真的曾一奶同懷,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過。

我機械地回答:「對。」

其實我對她的話一句也不感興趣。

她說全村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好過了些,農民可以外出打工掙現錢了,這下可把被一個「錢」字憋屈了幾代的農民給鬆綁了。她丈夫在外挺能掙錢的,她過日子的心勁也足了。

「你親眼看到了,我家一溜三間大瓦房蓋得挺氣派。縣城裡人家的孩子才玩得上的東西,像滑板什麼的,我家趙凱也有。打小就沒缺過他玩具。什麼玩具一到他手,往往一轉眼就被他鼓搗壞了。他爸比我慣他,從沒生氣過,無非笑著來兩句:『兒子,就當你爸白乾了一兩天活吧,下次玩新玩具可要在惜哈』。我們從小過的那是什麼日子?生活好了,有點兒經濟條件慣孩子了,幹嗎不慣著,是吧?哎小妹,你校長媽媽該退休了吧?你那個爸還當副市長呢?……」

畢竟我二姐精神沒毛病,她對我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只管自說自話。她語速快,快得我都插不上嘴。

我沒告訴她我「校長媽媽」去世了,更沒告訴她我養父已經不是副市長,而是市長了,還是省委委員了。

實際情況是,她說的除了「生活好了」四個字,別的話我一概不愛聽。

我也找不到適當的話主動跟她說。

「趙俊!趙俊出來一下,帶上紙和筆。」

我二姐又叫出了她女兒,也就是我外甥女。

那十七八歲的長腿姑娘猜測地打量我時,我二姐自豪地對女兒說:「這是你小姨,你媽親妹妹,你的親小姨!她爸是大官兒,她媽是名人,你以後有一門上等人家的親戚了,你和你弟,你們這一代等著沾光吧!」

趙俊懟她:「都講過快一百遍了,煩不煩啊?幹什麼?快說!」

我二姐還是個不生氣,笑道:「那什麼,你小姨既然主動來認咱們了,先替媽抱抱她。」

趙俊瞪著她媽來氣了。

我只得說:「下次吧,這次別了。」

二姐也不尷尬,命令地對她女兒說:「那就下次。快把你小姨的通訊地址記下來,以後你得經常代表咱們全家給她寫信,要不她會把咱們給忘了,那你還哪找這麼一個小姨去!」

我說我更多的時間還是在學校,所以往學校給我寄信我反而收到得最及時。與在我大姐家遭到的冷遇相比,我二姐對我的態度簡直可以說「根本就不把我當外人」。卻也正因為這一點,我覺得她那種情意綿綿太不真實。我覺得我像在戲裡,是主角。她是我的大配角,為了使我更入戲,她還搶戲。

我怕再接下來她會提什麼請求使我陷入為難的尷尬,明確地表示我必須走了。

她說:「那不多留你了,你看到的,那豬一破膛,我就得再上手收拾下水……」

我說:「你快接著忙。」

我轉身就走,急於擺脫「自編自導」的劇情。

如果我不來到神仙頂,那就什麼令我萬分排斥的情節也不會出現。

我為什麼非得來呢?

我記得似乎是有事由的,卻又一時想不起了。

我走到村口時,看到我大外甥站在路邊。

那青澀的「准小伙」說:「小姨,我能送送你嗎?」

我不忍拒絕,點了下頭。

他就陪我往山下走,邊說縣裡原本是要先修山路,後修村路的,但村人們怕修完山路沒錢修村路了,集體強烈地要求先修村路。所以反倒是村路修完了,修山路的錢不夠了。不過縣裡正在籌資,山路不久還是要修的……

比起我二姐那些話,他的話我並不反感。

他站住,指著壩子里的田地說:「十年前我和小姨在那兒捉過泥鰍。」

「是你?」

我極度訝然。

他靦腆地笑。

我問他多大了?

他說已經高三上學期了。

我問他學習怎麼樣?

他說他愛學習,鄉高中也算縣裡的重點高中之一,他在加強班裡的成績一直是前幾名。而能編在加強班的同學都有希望考上大學。說鑒於他媽媽的情況,他爸是供不起他上大學的,所以他決定參軍,也許當了兵以後,還有考軍校的機會……

他的話,是我那次神仙頂之行聽到的最令我感到欣慰的話。雖然也有無奈的成分,但欣慰也是確實的。

他問:「小姨,你支持我參軍嗎?」

我說:「堅決支持。真有考軍校的機會,一定要努力爭取!」

他說:「小姨,在我家那會兒,你別生我們的氣啊。我媽那樣,咱們正常人不能怪她。我那樣,當時是怕我媽犯病。我爸那樣,是因為算來算去,蓋房子的錢還是不太夠,幾天來他一直生氣自己不該那麼早就把老房子給扒了……」

我說:「我沒生氣。」

我突然將他抱住了,淚如泉湧,像我二姐的女兒抱住我那麼突然。

我這僅僅比我小兩歲的外甥,是我來到世間以後第一個主動「親密接觸」的親人,儘管他不姓何,姓別的姓,可他終歸是我可憐的大姐的親兒子啊!我的主動反應,不僅因為我和他都是孩子時一塊兒捉過泥鰍,還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線希望——我的下一代親人或許比上一代親人活得強一點兒的希望。

十年後我又回神仙頂,其實是想要親眼看到這種可能性啊!只要讓我看到了,我和他們今後仍無來往,各過各的,那我也會感到不虛此行。

如果親人多多卻又都活在貧窮之境,那麼此種親情除了是一個無力相助之人的不幸,還會是什麼?

如果親人們都生活得無憂無慮幸福平安,那麼老死不相往來又有何妨?

我第二次「回訪」神仙頂,其實是要見證一份讓自己人生安心的根據。我自幼受寵慣了,太承受不住前種不幸了。

直到那時,我才想起我挎包里有東西,才有點兒明白二姐與我說話時,為什麼時不時地看我挎包,好像希望我把手伸進去。

我告訴楊輝,如果他想給我寫信,可到他二姨家問我的通信地址。接著從挎包中取出三個信封,交代他給他姥爺一個,給他二姨一個,給他父親一個。信封里的錢數目相等,都是三千元。在二○○二年,三千元不是小數目,據說貪污了三千元公款的人,即可判五年左右刑期。對於農村人家,三千元有時是足以解危救難的。對於我,一下子拿出九千元錢白給別人,也是要下很大決心的。須知那時我還從沒掙過一分錢,花的都是父母的錢。倘若「校長媽媽」和於姥姥沒給我留下錢,我就是有那份給的心也根本沒那份給的能力。

我之捨得,是為了斷。

我太怕自己成為一個有不少窮親戚的人了。坦率說,怕極了。

我不願承認神仙頂的一個老男人和一個精神不正常、一個頗有心機的中年婦女以及她們的下一代與我有親人關係。

我想用九千元問心無愧地將這種令人煩惱的關係來個一刀兩斷!

我獨自向前走時一次也沒回頭。

我估計我的大外甥肯定在目送我。

我差點兒就轉身向他擺擺手了,但超乎尋常的理智制止了我。

夕陽西沉。時值仲夏,四周景色甚美。中青年人幾乎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留在村裡的人口少多了。有的人家只剩老人和孩子了,用柴量有限了,燒一抱莊稼的秸稈就夠做頓飯了,山上的花樹不太有人砍了。而且,對山林的管理也嚴多了,包括花樹在內,砍了要罰款的。經過幾年的保護,神仙頂四周又是山花爛漫的風光了。在那麼美的自然環境中生活著幾代被貧窮壓迫得氣喘吁吁的農村人,這種反襯使我覺得我眼前所見如夢如幻特不真實。雖然我二姐當面對我說「生活好過了」,但神仙頂的變化與玉縣、與臨江、與貴陽這些大小城市的變化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三座大中小城市的變化幾十年間如果用「日新月異」來形容,那神仙頂的變化就如蝸行,而且體現為各家各戶小打小鬧的「折騰」。

我的第二次神仙頂之行,不是尋根,宛若尋根,使我深切感受到了中國城市和農村發展現狀的差距之巨大。

我對我的「根」居然毋庸置疑地在神仙頂這一事實,內心充滿無可奈何的惶恐。

我懷著此種惶恐回到了家裡。

我在家裡撞到了令我愕然的一幕——在書房,在檯燈的光照之下,我養父坐在椅子上,他跟前站著一個和我「校長媽媽」歲數差不多的女人——他摟著她的腰,將頭偎在她懷裡;而她的一隻手,輕輕愛撫著他的頭髮,另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門被我推開那一刻,我寧願自己是瞎子。

我養父緊跟著我進入了我的房間。

我沖他大喊:「你出去!」

他正色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明天我再向你解釋……」

「你最好永遠也不要向我解釋!我不聽!」

我的喊聲反而更高了。

「她是你媽媽的好友,是我和你媽媽共同的朋友!……」養父的聲音也高了。

「那更可恥!」

「住口!你沒資格妄加評論!」

他的音調都變了。

他惱羞成怒了。

「資格」二字,使我頓時冷靜了。

我拒之千里地說:「我要睡了,請離開我的房間行嗎?」

他獃獃地瞪我片刻,摜門而去。

半夜,我拖著拉杆箱離開了那個我生活了二十年卻自認為已沒「資格」再當成家的地方,住到了玉縣一家最好的賓館。它是養父替玉縣融資,請人設計,在二○○○年建成的。同年我上了大學,拉杆箱是他給我買的。除了那家賓館,別的入住之所可能都會有人認出我是誰,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議論。我在玉縣的知名度太大了,並隨著他的政績而日增。除了他給我買的拉杆箱,我也再無出行用物。

第二天一早,我往家裡打了次電話,請養父原諒我昨晚的冒犯,告訴他我情緒平定了,要直接回學校去了,請他對我放心。

他也因昨晚對我的態度缺乏耐性做了自我批評。他說那位阿姨不但是我「校長媽媽」和他共同的朋友,而且還是「校長媽媽」和他的證婚人。因為我小孩子不了解的某種「歷史原因」至今未嫁,而我「校長媽媽」生前經常當著他和那位阿姨的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過這樣的話:「如果哪天我走在子思前邊,你可要替我照顧他。」

養父的解釋聽起來像小說情節。

我說:「爸,你們大人之間的這種關係令我感動,我再也不會說三道四了。」

他聽出了我並不怎麼相信,又加重語氣說:「你『校長媽媽』也給我和那位阿姨留下了遺書,你再回來我可以給你看。你不要因為你的『校長媽媽』不在了,就覺得這裡不再是你的家了,這裡永遠是你的家!」

我說:「爸,我明白。」

實際上,我確實認為那個令我眷戀的「地方」不再是我的「家」了。

怎麼還會是我的「家」呢?

我再回去,那地方多了一位以前從沒見過的阿姨已夠使我感到彆扭的了,倘若以後再多了那阿姨的三親六故,叫我如何處理那種關係,情何以堪呢?

我聯想到了韓賓對我說的話:「複雜了,太複雜了。」

我有些理解韓賓了。

即使我百分百相信養父的話,我也難以接受「複雜了,太複雜了」的關係。

何況我並不百分百相信他的話。

第二天上午我從賓館直接回到了學校。

我的人生一下子有了目標——不是有了方向,僅僅是有了一個明確的階段性的目標:那就是,要加倍努力學習,爭取以最優的成績畢業;接著,考研;也許,還要考博。

但考什麼學科什麼專業我還沒想法。

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對自己的人生不應再有任何依賴心理。養母已然故去,繼續依賴養父的人生,那是多麼沒出息、多麼低等的人生啊!

我要開始「校長媽媽」所說的那種「實命」的體驗了!

然而,我的努力目標成了泡影。

在學生食堂,在用餐的同學最多的時候,一名陌生的藝校的女生當眾扇了我一耳光。

她是韓賓的前女友,他倆「破鏡重圓」了。她將他倆的關係一度破裂歸罪於我,而我根本不知韓賓曾有女友。

情急之下,我將一碗熱湯潑在她臉上,她被燙傷了。

我受到了處分,便又成了大學裡的「名人」。

但我變得承受力特強了,努力學習的勁頭兒並沒太受那件事影響。

真正使我的努力目標成了泡影的是神仙頂的人們——一些我不認識,但自稱與我有親戚關係的人。

先是我收到的信多了。「親戚」們要求我通過市長爸爸為他們辦成這樣或那樣的事,解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既然我的兩位姐夫都算是我的親戚,那麼他們的親戚的親戚當然也算。

我在學生宿舍走廊里接了我養父一次電話。

他說常有我的「親戚」去找他,讓我告訴他們,有什麼困難什麼問題,最好先通過相關部門,比如信訪辦,向政府反映。

養父的話說得十分婉轉,但我聽出了他已不堪其擾。

二○○二年,正是中國民間問題多多的年頭。

而我這邊也焦頭爛額——常有「親戚」找我找到宿舍里或教室門口。甚至有十幾名上訪的人蹲守在校門外。

他們的理由是:「誰叫你是咱神仙頂的人啊?誰叫你爸是市長啊?見你不是比見市長容易嗎?不找你我們找誰啊?你能不給我們這點兒方便!」

「哪天你與你養父關係生分了,我們不是想沾光也沾不上了?」

校方因而找我談了一次話,鄭重指出——學校不是信訪辦,我必須想辦法杜絕那類現象……

一天,我趁同宿舍的同學都上課去了,留下一封信,倉惶逃躥似的逃離了學校。

二○○二年,除了北京上海,深圳是最吸引想尋找機遇的年輕人的城市。

我乘上了飛往深圳的飛機。

別說方向了,我的人生連階段性目標也報廢了。我對我的「宿命」已生厭煩,決心換一個地方開始我的「實命」。

飛機起飛後,我內心默語——永別了神仙頂,我將我在你那裡的根刨出來了,帶走了,我與你以後再無任何關係了。別了玉縣,我又回到你懷抱之時,將只能是某年的清明了,而我是回去祭奠我的「校長媽媽」……

是夜我安睡在深圳的機場賓館。

我的每一步驟都是按照前一天夜裡的計划進行的。

從那時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對自己的任何決定都有計劃、講步驟的特理性的姑娘。

除了理性,我身處異地,舉目無親、四顧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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